花茶

花茶·人生

茶，是妙玉口中飘落凡尘的精灵，纤毫不染；那花茶，想来更该是误入尘世的仙子，身姿妙曼。可对我而言，茶却毫无妙处可赞，唯有那种刻骨的苦味刺激着我的神经。

外公是喜欢花茶的，尤其是菊花茶，清凉祛火。在我的记忆里，往往是在那张檀木的茶几上，矗立着一个透明的杯子，玻璃的，不同于瓷器的温润和紫砂茶具的细腻，但却是外公的最爱。那杯子里总是有几朵盛开的菊花，一汪清亮的茶水。那花香缭绕着腾腾的热气溢满了茶水，溢满了玻璃的纤维，终于溢满了水杯上方那一小片空气。 外公是不讲究品茶的，否则也不会弃了那紫砂的茶具而总是衷情于一个普通的玻璃水杯了。所以他自然不会在意妙玉所说的品茶时“三杯即是饮牛饮马的蠢物”的名言警句。外公总是冲满一水杯茶，悠然地自得其乐。而我，想来更是俗之又俗的，于茶一概是不沾的。 可这却不妨碍我喜欢外公用玻璃杯子泡花茶。因为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看到菊花在水里盛开的全过程：一朵小小的干巴巴的菊花因了水的滋润，一点点伸展自己的花瓣，像是美丽的仙子小憩后重梳发髻，精修云鬓，轻揽衣袖，再整妆容的娴静模样。不多时，就开成了一朵小小的饱满的菊花，有时甚至还会吐着气泡，好像在呼吸。而那些丝绸般柔顺的花瓣在水的呵护轻抚下更是光华亮丽，连那清亮的水也变得金色璨然起来。视觉的冲击于此刻成了无法言明的享受。

因此，我一直记得花茶，记得那种暖暖的金黄以及淡淡的清香，甚至于那种苦苦的味道。当我还在年少轻狂，自命清高的时候，哥哥就对我说：“你不喜欢喝茶，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要知道，人生如茶，苦口留香。”我轻轻的笑里有一丝嘲弄的意味，望着只比我大三岁却一脸严肃的哥哥，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有一点点失重：花茶？人生？

后来就长大了，可却一直固执地不喜欢饮茶。哥哥总是对着我的任性叹息，而我也总是轻轻地微带嘲弄地笑，定定地看他，想看看生命的年轮究竟怎样代替了他曾经的纯真。可是，我看不透，但不久之后，我开始懂了。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放下自己的固执，开始忘掉所有的年少轻狂，所有的自命清高。甚至，我开始喝茶，或者，不应该说是喝茶，而是嗜茶如命了。我知道自己在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可我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一直在外的哥哥回家了。他走进我的屋子，手里端着一杯菊花茶。可那一天，我似乎没有了饮茶的兴趣。他把茶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坐下来：“是胃又疼了吗？”这一句话，犹如针芒，刺破了心脉。我一直不肯喝茶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他居然会在很久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说话，垂下眼去看那盛开在水里的菊花，心中一动。在他，甚至是在我自己也还没有明白的情景下，我迅速地伸手捞起一朵菊花。于是，那在水中盛开的极为饱满的金色菊花开始在空气中失去了滋养与呵护，像是鱼儿没了水，鸟儿失了翼，它那丝绸般柔软的花瓣慢慢单薄黯淡。我恍惚间看到它挥动着手臂，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依然慢慢老去。

我呆呆地看着手里那朵濒临死亡的菊花，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可怜的菊花，原来你在水里的盛开不过是回光返照。无根何必偷生？要知道，离开水后你就会更疼痛、更绝望地死去。”哥哥听着我的喃喃自语，笑了笑：“也许，这样你就明白了茶如人生。”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溶在哥哥有些苍白的微笑里，美丽无边。这一瞬，我忽然觉得原来哥哥的青春年少都完整地保留着，丝毫没有受到生命年轮的侵蚀。 我问哥哥：“你是说没有根就没有生命吗？”哥哥说：“也不见得，浮萍就有生命。”“你是说没有心就没有生命吗？”我有些不甘。“你手里的菊花就有盛开的心，可却没有生命。”哥哥淡淡地反驳。

我又垂下头，扯着手里那些黯淡颓败的花瓣听它疼痛的呻吟：“那是什么呢？”

“菊花的美丽是经过痛苦的采摘和曝晒加工后凝成的。在水中，它们会释放生前所未能绽放的美丽，让清香渗透水，渗透心。可是那种未成长就被剥夺生命的疼痛和清香缠绕在一起。它们在水中从容地盛开，浮沉无意，但美丽只存在水中，一旦失了水，空气就会风干所有的美丽。”哥哥的声音在屋里散开，淡定而悠远。

我看着手里拿朵苟延残喘的菊花，有淡然的笑容清凉了夏日午后燥热的空气。

“花茶，人生。”我抬起头，兀地说出这四个字。哥哥明白了我的意思，听懂了我的坚定。毋庸赘言，血脉相通的我们早已心意相通。他笑了笑，拍拍我的头：“你终于长大了。”我接口道：“所以我必须承受那种疼痛，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人生如茶，苦口留香了。”

哥哥的眼里波光一闪，紧紧搂住我：“你真的长大了。原谅我回来晚了，让你一个人独自疼了这么久。”我也搂住他，眼里也是水光漫漫，我知道他已经尽快赶来了，可是却还在向我道歉，只因为我自己承受了自己人性带来的苦果。

我闭着眼，轻声说：“哥，帮我冲杯茶吧。”哥哥默默放开我，拿着那杯凉茶出去了，不一会，又端着一杯热茶进来，把它放回原处，冲我微笑了一下，静静离开。

透明的玻璃杯里，花茶安静地盛开。是了，花茶就是人生，苦口留香；美丽，只是特定环境里的偶然出现。没有谁会永恒美丽，也没有谁会总是丑陋。

我端起了杯子，目光自然地落在那条缠满绷条的腿上，饮一口茶，那种未成长就被曝晒的疼痛和着茶水一同渗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