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与汉语古典诗歌关系新探

汉字与汉语古典诗歌关系新探

传统的古典诗歌研究通常是将文字置于词汇和句子的角度，谈文字如何表情达意、如何绘景造境、如何追求声律和谐等。实际情况是，汉语古典诗歌的一些特殊性依然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如表面意义上几个汉字的简单排列就形成一首诗，甚至能成为承载无穷意义的诗歌文本，这些秘密到底来自哪里？目前对此研究似乎寥寥。本文从汉字的角度，运用比较的方法，就汉字与古典诗歌的关系，探讨、揭示其中的奥妙，认为：汉字的诗性思维决定了汉语古典诗歌的诗性特征；汉字的单音节特性形成了汉语古典诗歌特有的建行特点；也形成了汉语古典诗歌特有的对偶、用典现象。

汉字的特点概括起来有：汉字是单音节的表意文字，使用灵活方便，具有很大的性，这是汉字最大的特点；汉字没有性、数、格、时态等形态的变化，语法极富弹性，用于句子的组合时，可由诗人随心所欲，生出无穷无尽的审美趣味。从这一特点出发，作如下分析。

一、汉字的诗性思维决定了汉语古典诗歌的诗性特征

说一个汉字本身其实就是符号化的诗是不过分的。这从汉字的四种造字法可以一识。汉字造字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是诗化的创作过程。

象形——比照事物的形体，描绘事物的形状。是在观察的基础上，以形指义。象形字的描绘与形象的直观容易唤起视觉的直接参与。当然，用这种方法造出来的字非常有限，有些事物复杂，描绘不出来；有些描绘出来，又不便书写。但象形字是构成其他造字法的基础。象、形、境也成为汉语诗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

指事——用抽象的符号组成，或者在象形符号上加指事性符号。指事字一类是纯象征性符号，如“上”，以符号指示一种事物或意义，由于符号的抽象性，所以这类字很少，但这种方式依然以游戏的行为在诗中出现，如在诗中以一个方框代字，其实是个“空”字。指事字如果在象形上加指示性符号，则表明同具体事物有关，通过符号指明的方位与方向思考指义，兼有直观和抽象的双重特性，如“本”，木之根也；“末”，木之梢也。

会意字——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图形会合成字。这有点像打谜语，玩文字游戏。但由于是把几种事物联系在一起，能激发想象力，且须有更强的抽象能力。

形声字——一个表意成分和一个表音成分合起来组成新字。由于用了声旁同语音相联系，就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具有表音化的趋势。但就基本的性质而言，还是表意文字，声旁的字形不是为了表音而设置，实际上是借用其他的造字法中的字或一部分临时成分当标音符号而已。

由此看来，汉字的诗性思维不言而喻，其中许多思维方式成为了诗歌创作的思维方式，很多思维结构方式成为诗歌的美学存在方式。所以，把握汉语古典诗

的本体性是离不开对汉字的文化认知的。

表面看，诗歌的创作过程是用字词造句的过程，但实际上，这一过程已受制于汉字生成的前思维作用，换句话说，汉字本身就隐藏着汉语的思维特点，隐含着汉语认知世界和把握世界的内在结构方式，而这一方式又是世界其他民族所不具备的。

如，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为什么看似简单的这么几行字，却能成为近千年来妇孺传颂的脍炙人口的诗章呢？单从语意的角度看，象形字“月”和形声字“霜”所构成的画面足以让我们想象出诗人要表达的“思乡”之情。因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种思想意识已经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积淀在人们的情感世界中；而“风霜雨雪”又是孤寂、凄苦的象征。诗人正是找到了触发读者联想的动情点，因而产生强烈的共鸣，使读者获得了无限的审美趣味。试想，一个不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外国人，没有汉字的象形性和诗性的思维，面对李白的《静夜思》，他的脑中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无论怎样，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绝对产生不出“思乡”的情感。当然也无法体味汉语古典诗歌的诗性特征。

二、汉字单音节特征与汉语古典诗歌的建行

汉语古典诗歌原本是不分行排列的，但它的音韵特征客观上起到了分行的作用。汉语古典诗歌的分行排列是从白话运动开始的，它借鉴了西洋诗的分行特点，这就更加彰显了古典汉语诗歌具有的建行特征，反而达到了西洋诗无法企及的高度。我们从以下的比较中，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古典诗歌建行不同于其他民族诗歌的特殊性。

杜甫的七律是古典诗歌中最严整、最有代表性的，我们以他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为例，说明西方的拼音文字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汉语古典诗歌那样整饬、严谨的建行高度。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Upon the News of the Recapture of Henan and Hebei by the Imperial Armies

Du Fu

Word came from the North： recovered was many a town，

When I first hear the news， I let my tears wet my gown.

I turn to look at my wife： bitter grief is found no more，

Rolling up verse books we are both wild with joy in roar.

Let’s sing and drink to our hearts’ content on this fine day,

Accompanied by spring we’ll soon be on homeward way.

From Gorge Ba through Gorge Wu our sails will quickly fly，

Straight to Luoyang we go afterXiangyang is passed by.

很明显，汉语诗歌非常工整；而英语则非常的臃肿，也不整齐。这是什么原因呢？一句话，英语的词常常是多音节的，一个词往往由几个音部构成，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诗行参差不齐的现象，它不像单音节的汉字，可以随心所欲，任意排列，任何时候都能做到整齐、工整。

三、汉字与古典诗歌的用韵、对偶、用典

先说汉字与汉语古典诗歌的音韵。

汉字的单音节和“平、上、去、入”四个声调，使汉语古典诗歌具有音韵铿锵、抑扬顿挫、音乐性强的音韵效果。西方诗歌也有抑扬顿挫、回环往复的音韵效果，但与汉语古典诗歌相比，它的潜力要小得多。

西洋诗在一首诗中往往要连续换韵，而汉语古典诗歌却一韵到底。西洋诗连续换韵的实质是由于印欧语系单音节少，同音字少的缺陷造成的，不得不频频换韵。中途换韵的缺点就是使诗歌的音韵美遭到破坏，让读者的心理期待产生挫折感。

西洋诗的词尾存在着大量的辅音，这就影响到韵脚的响亮度和持久度。而汉语古典诗歌的韵脚都是非常规范的开音节，基本上没有结尾辅音音节，所以，响亮、悦耳，产生余音袅袅的美感。李白的《静夜思》之所以经久不衰，从声韵的角度看，就是由于“光”“霜”“乡”所产生的音韵美。

总之，汉字的开音节、同韵字多、平仄四声、单音节的特点，使得汉语古典诗歌具有了其他民族诗歌所不具有的独特性。

再说汉字与汉语古典诗歌的对偶、用典。

对偶是汉语古典诗歌特有的。它在现代是一种修辞手法，在古代，几乎成为一种写作的思维方式，古作训练要从“属对”入门。对偶现象是表音文字所没有的，原因是汉字是方块字，是单音节，上下之间的整齐对应是很容易做到的。为什么非要对偶不可呢？除对称本身是一种美之外，可使表达达到相应的充分与完备，对称的背后包含着民族的哲学意识与世界观。

用典也是汉语诗一个重要的形式构成。用典确实是诗歌创作难以避免的，原因是，一个汉字本身通常就是一个复杂的价值体系，它不仅具有本原性，还具有既开放又向心、吸附的功能，在演变中积淀下新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汉字本身就含有“典”性，换句话说，汉语表达本身就含有历史性交流；另外，诗人的心绪不可能不和历史的人文存在产生沟通，如果要指向现实之外的空间与时间，联想到一个历史事件，一个文学现象，他不可能像散文那样去展开叙述，而只能像造字那样，像画意诗那样，围绕诗歌的需要，用特定的符号去暗示同典故发生了联系。诗歌中用典，显然增加了诗歌语义的深度、广度、厚度等，也不妨理解为诗歌具有多层次文本结构，从而拓展了诗歌的时空结构。至于过分追求文人化、追求精深晦涩则背离了接受法则。

四、小结

汉字的独特性形成了汉语古典诗歌不同于其他民族诗歌的独具特色的风格：汉字的诗性思维造就了汉语古典诗歌的诗性特征；汉字的单音节特点注定汉语古典诗歌诗行具有无与伦比的巨大潜力；汉字的语音特点使得汉语古典诗歌的韵味是其他民族的诗歌望尘莫及的；汉语的对偶和用典在世界诗歌史上是独树一帜的，这些特殊性使得汉语古典诗歌达到了其他民族的诗歌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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