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坡上俯瞰,下方的哈德逊河在淡蓝的晨雾中闪着银光,一只白帆正从河面滑过。汽车顺着蜿蜒又狭窄的坡道平稳地往上开,前方茫茫的白雾之间,赫然露出一座中世纪的古堡。巨大石块砌成的墙壁,留着箭眼的城垛,古代教堂式的尖塔,都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中。穿过青翠的橡树林,来到一块宽阔的空地,古堡横卧在眼前,宛如沉睡的巨人,低矮的花岗石围墙,紧抵着起伏的哈德逊丘陵。”
这是艾勒里.奎恩小说《X的悲剧》的开头。检察官布鲁诺带着萨姆巡官来到纽约上州的哈姆雷特山庄,拜访以演出莎士比亚剧知名的大明星哲瑞.雷恩,求他破解疑案。雷恩是一位业余侦探。
哈姆雷特山庄位于哈德逊河东岸,这一带山峦幽深,林木繁茂,居高临水,风景秀美,加上离纽约市不远,成为富豪和名人麇集之地。奎恩的这段描写,虽然寥寥数语,却也言简意赅。历年参观过的沿岸旧宅,大多如此风味,尽管在阔气的程度和方式上各有千秋。
华盛顿.欧文的故居,也侧身于这条著名的河谷。和洛克菲勒、古尔德这些铁路大王、钢铁大亨的别墅不同,欧文故居不是由于建筑的壮观、室内装饰的豪华,或艺术收藏品的丰富而成为景点,它纯粹因为欧文而出名,房子本身则普通之极,尽管比爱伦.坡在布朗克斯的寒碜小屋强多了。对于满怀开眼界之期望的远道游客而言,还是乏善可陈——我们去的那天,就别无参观者,也可能因为天晚,或是飘着几乎感觉不到小雨的缘故。
在纽约住了近三十年,和大苹果沾点边的作家,也算略知一二,对他们曾经涉足的地方,偶发闲兴,想满足尚存的一点好奇心,
文 ———— 张
宗子
哈德逊河谷的欧文
便记下地址,逐一寻访,比如爱伦.坡写《乌鸦》时栖身的八十四街住所的遗址,奥顿在布鲁克林高地租住的矮楼公寓,欧.亨利据说常坐在那儿观察市井人物的十八街的小餐馆,洛尔迦提到过的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晨边小道,以及狄兰.托马斯醉酒而死的毫不起眼的白马酒吧……
欧文出生于曼哈顿,他在曼哈顿的“故居”,我去找过,就在联合广场东边不远,那里有条小街,叫欧文街。然而欧文故居却不在欧文街上,而是在东十七街,那是一栋三层的红砖楼,模样再普通不过。我围着那楼转来转去,看不到任何标识。在手机上反复搜索,才弄清楚情况:欧文在此住过,不过是当地人的传说,没有任何证据。隔壁倒确实住过一个名叫埃德加.欧文的人,是华盛顿.欧文的侄子。埃德加生了儿子,便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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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的名字命名,也叫华盛顿.欧文。此华盛顿.欧文非彼华盛顿.欧文,所谓欧文故居,就是这么来的。但一个地方与名人沾边,即使传说如空穴来风,也乐意将错就错,谁会去故意较真大煞风景呢。
十九世纪的美国人,还没像今天这样自大自信得一塌糊涂,知识分子面对欧洲文化母国,还怀着一肚子敬意,去欧洲游历,俨然朝圣一般,是寻根也是镀金之旅,增长了见识,也提高了自我。欧文在欧洲旅居多年,他的殊方情调仿佛夏多布里昂,是好奇加敬仰,想象把事实抹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月光。此外,发自天性,出于真诚,还有故国神游的自如。谁能忘记他笔下西班牙的阿尔罕伯拉宫,和那些迥异于奥赛罗故事的摩尔人的传说呢?听阿尔贝尼兹和罗德里戈的音乐,常常想起欧文,尽管他们之间没什么关系。欧文后半辈子住在距离曼哈顿不到三十英里的泰瑞镇。这个地方,读过欧文书的人想必不会陌生。《见闻札记》一早被林纾翻译过来,起了个地道的中国书名,叫《拊掌录》,十分传神。“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欧文趣味如此,他的小说严格说不是小说,是故事。《睡谷传奇》不知为何被林纾翻译成了《睡洞》,大概中国古代小说中,神仙多半住在洞窟里,就顺手牵羊拿来用了。《睡洞》开头这么写:
“黑逞河之东岸多小沚,荷兰舟人呼其地曰塔邦希。船每至是,必落其帆,而默祷于圣尼古拉司,蕲得顺风而进。是间有小村庄,称曰格林司堡,而土著则私之名曰逗留镇。名之所由来,人言有村姑嫁夫,夫嗜酒,每渡河,必醉于河滨酒肆中,故曰逗留之镇。”
黑逞河,当然就是哈德逊河了。逗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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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所说的泰瑞镇,Tarrytown或Tarry Town。Tarry确有逗留之意,但据维基百科上的解释,这个词可能来自荷兰语的tarwe,意思是小麦。tar为柏油,中文维基便很幽默地译为柏油镇。欧文取逗留之意,或许当时有此说法,也可能是为了讲故事而故意望文生义。
泰瑞镇我去过两次。第一次去,属于路过,因为天色尚早,不忍虚掷周末的好时光,拐道进了小镇,在小街小店闲逛——想找几件古旧的小玩艺。镇子建于半山坡上,背山面河,主街横向缠着山腰蜿蜒,一众小街则好像主街这腰带上垂下的一缕缕流苏,不慌不忙地滑落到谷底。在小街漫步,有恍若隔世之感,一切都慢下来了:稀少的行人,落地玻璃窗内喝咖啡聊天的男女,草坪上瑞普.凡.温克尔席地而卧的铜像……不像曼哈顿,游人如织,永远步履匆匆。河边新开发的小区,一溜儿刚建造的大宅,故意古色古香,傲兀水滨,显然价格不菲。转角的一户,尚无人迹,门口台阶上却早已笑眯眯地蹲了一对石狮子,印象里大门两旁还有春联的痕迹。别墅周围广植花木,望之清旷,名利场上滚久了的精英,日夜流连于此,大约很可滋养雅情吧。从河边回望,泰瑞镇隐在万绿丛中,房屋多作白色,其间夹杂着沉稳的砖红色,大有欧洲风情。再往上,应该就是欧文描写过的世外桃源般的山林地区:“去镇可三英里,有小谷,四望均山,其静无伦,乃不审外间有人世事。谷有小溪,水声汩汩,闻之令人生倦而睡,此外则啄木之声及鹌鹑呼偶声而已。”然而就山而言,并不起眼,群屋之杪,不过一道绿色,没有想象中崖壁高耸的壮观。这里的地势,在沿岸升起一定高度后,便缓缓向后铺展开去。而河对面的西岸,另具一番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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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立的岸壁,仿佛李逵发怒时用斧头砍出来的,粗糙而整齐,等到离岸稍远,就一马平川了。相比之下,东岸的地势要柔顺和优雅得多。
《见闻札记》中最脍炙人口的两篇,《睡谷传奇》和《瑞谱.凡.温克尔》,对这一带的景色描写最亲切。《睡谷传奇》里写道:“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猎松鼠,是在山谷一边的核桃林里,高树参天。我在正午信步走入林中,那时候整个自然界都特别安静,我吓了一跳,听见自己的猎枪轰然吼了一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愤怒的回声震荡不已,把枪声延续下去。万一有一天我想退隐,想溜到哪里去躲开这世界的烦恼,静静地在梦中度过残生,我不知道有比这小谷更好的地方了。”(张爱玲译文,略有改动,下同)
古人有诗谶之说,欧文亦然。他言出必践,在这里度过了余生。
但我这次去,既没凭吊作家故居,也没徜徉睡谷。在镇上一阵盘桓,天色就暗淡下来,只好打道回窝。第二次去,已是半年之后。这期间,在逛了二十多年的曼哈顿第二十五街的跳蚤市场,得到一件欧文的纪念物。
那是一块如手机大小和厚薄的铜板,一面光溜溜的,另一面刻着精美的花纹图案。看新旧程度,该是六七十年前或百年之物。当时在一位白人老者的摊上看到,喜欢其纹饰和花体字母,又因是精铜所制,手感沉实,觉得拿回家当镇纸再好不过。问摊主板上文字是什么,他说他也不认识,“可能是希腊文吧。”但我觉得像德文,没有理由。我喜欢铜制的小物件,有着熟润包浆的古铜,简直就是王安石常说的紫磨金了。德国人给人的感觉最像精铜,歌德、尼采、里尔克、托
马斯.曼,还有数不尽的伟大作曲家,都是如此。
回家后独自揣摩不已,手持放大镜左看右看,忽有所悟,走到浴室对镜一照,不禁哑然。花体字母自然没错,关键在字母是反书,正看不易辨认,镜子里看,则一目了然:“一个英国式的圣诞节 华盛顿.欧文著”。原来是一块印刷用的书板,大概是用来印书名页的。《英国式圣诞节》为《见闻札记》中的一组文章,对形成和丰富今天美国人过圣诞的传统,很起了作用。这组文章也许常被单印成一本小书。
这个意外收获使我高兴了好几天,我想,欧文和我还是有缘分的。其后在书店,看到《纽约外史》,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再访泰瑞镇,直接去镇外的欧文故居。故居在河边,这地方叫Sunnyside,意为向阳之地。按地图指示,沿着泰瑞镇的南百老汇大道往南行驶。美国的大小城镇,几乎都有一条叫百老汇的街,不像曼哈顿的百老汇,又繁华又杂乱,所谓“宽街”而已。泰瑞镇的南百老汇一直延伸到商业区之外,路旁尽是田园风光了。车兜了好几圈,就是找不到地方。有一次还往向东的路进去,入山渐深,越发僻静,房屋稀少,行人杳然,显然不对了。于是掉头返回,继续穿梭,终于在停过好几次车的路口,看到很不明显的指示牌,钻进小路往下走。路几乎埋没在树荫里了,难怪容易错过。小路蜿蜒向右,再向下,很快到达供游客用的停车场。
这里地势略高,视界一览无余。灰白色的哈德逊河就在前方几十米外,宽阔平缓,像一匹展开的粗布。出停车场,向左一条木板小路,其下细流无声,湿地上长满肥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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蕨类植物。几个拐弯,透过浓密的树枝,依稀看见开阔的草地,这时就到了游客中心。这是一排简易的小平房,门前平地上摆了几组桌椅,圆木围栏,像个农家小院。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四点半,还有最后一次导览。买过票,看屋里出售的纪念品,大多是欧文著作的版本,最好的当然是现代文库的欧文集,黑面白字,估计买这本厚书的人不多,更多的是花里花哨的故事选,封面画着无头骑士、鬼怪、枝桠纠结如巫婆之瘦爪的老树。《睡谷传奇》书名诱人,与泰瑞镇相邻的北泰瑞,民众就投票把地名改为睡谷。尽管小说中的无头骑士乃是狡猾的乡村小伙子为了吓走情敌而假扮的,大家还是相信,睡谷是世界上最能闹鬼的地方。
哈德逊河谷既然遍布名迹,便有一个“哈德逊河谷历史学会”来专心经营。欧文故居虽然偏僻,门票收入估计连几位工作人员的咖啡钱都不够,安排却也认真。导游出来打招呼时,大家一转头,眼前一亮。这位高大丰硕的中年白人女士,居然穿了密不透风的农妇的古装,腕上还吊着小手袋。
欧文小屋离河边不过十几米,两层的小楼房,外墙缀满藤蔓,侧门被茂密的紫藤遮住了大半。房子不大,房间却不少。房间,楼梯,过道,全都矮小逼仄,布置却还算舒适。据说欧文是个喜欢享受也很会享受的人,尽管单身,生活上一丝不苟。他爱交友,因此客房不少。这些房间的一个共同之处,是窗户下边,设有可以坐的一尺宽的木板,像是条椅。我不知道这样的设施是建筑风格的标准配置,还是他个人的别出心裁,也不知道原本作用是什么。照我来看,坐这儿看书很不错,光线好,还可时而“遐观”一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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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风景。书房在一楼,也不宽敞,由于矮,并不明亮。中间一张大桌,四周三个书架。里间用暗红色帷幕隔开,搁置一张小床,读书写作累了,随时可以安歇。
欧文1835年6月7日以1800元买下这处地产。房子小,庄园不小,占地十六亩,尽可养花弄草,种树乘凉。养几只小动物,也不成问题。1859年1月28日,欧文因心脏病发作死于这里,享年76岁。
庄园的草地上到处点缀着高大的树木,沿着林间小路散步,可以一直走进山林深处,假如他那时候的南百老汇还不是车水马龙的话。如今车多,穿行不易,就破坏气氛了。我们去的当口,适逢春末夏初,今年雨水特别足,植物都长疯了,绿色浓得像是可以随时挤出水来,星沉在绿海中的一切,都被这绿的大酱缸浸染,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一点不夸张。
美东偏南地区的乔木,既高大又广阔,亭亭如车盖,那车须是巨人坐的。那些高大的老树,我只认得出橡树、枫树、槭树以及椴树。至于高与人齐的灌木,姿态相比也不逊色,它们蓬散成巨大的一团,往往绿叶白花,白花亮得如新鲜的雪,远远透射出荧光。这一类的花,在哈德逊河谷的其他地方随处可见。我认识的也不多,不过好在不久前,知道了其中一种,花名非常奇怪,叫做溲疏。这名字太对不起这么漂亮的花了。
欧文在《睡谷传奇》里写那位与年轻乡民争夺漂亮荷兰姑娘的乡村教师克莱恩,虽然性格古板,但能在平凡生活中自得其乐,身心与自然交融,俨然作者本人的写照:
“他常常喜欢在下午放学后躺在浓密的三叶草丛中,在小河边——那小河嘤嘤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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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着在他的学校旁边流过——他在那里研读老马塞的恐怖故事,直到暮色苍茫,书页在他眼前变成一片昏雾,然后他穿过沼泽、溪流与可怕的树林,回到暂时栖身的农家。一路行来,在这魅人的黄昏里,自然界的每一种声音都使他的幻想力颤动起来。山坡上怪鸱的哀鸣,预知暴风雨的树蟾蜍发出不祥的叫声,猫头鹰凄凉的鸣声,或是树丛中忽然窸窸窣窣响着,鸟雀从巢中惊飞出来,萤火虫在最黑暗的地方闪闪发光,有时候有一只特别亮的流萤穿过他前面的途径,把他吓一跳……”
女导游说,欧文平生有三大遗憾,一是与父亲不和,二是女友早逝,三是河边的火车太吵人。站在故居外,铁轨就在眼前。铁丝网把房子和铁轨隔开,轨道边密密丛生着各种藤蔓和带刺的灌木。火车确实往来频繁,在我们停留的一个多小时里,就至少有三列火车经过。然而也正是这些火车,从纽约带来了那些在酒桌上、在书房的炉火边和他彻夜长谈的朋友。雅好言鬼说怪,欧文颇有苏轼和蒲松龄的气质,也和纪昀、袁枚不相上下。纪昀叙事简洁,文字余味悠长。蒲松龄善描写也能抒情,文字甚美,可惜带点村塾气。袁枚动辄摆架子,不过大体上还不错。东坡爱听人说故事,自己也喜欢讲,他怎么讲故事,只能想象,非常令人神往。欧文的迷人处,在他娓娓道来的风格,那是永日清夜闲聊时才有的从容,不仅有故事,还有陈谷子烂芝麻的东扯西拉——他有时是太啰嗦了。喜欢闲聊的人,多少都有啰嗦的毛病。我曾读过一位古玩收藏者讲他下乡收货的经历,极为生动。我把文章粘贴过来,替他删改一遍,存为资料。改过,篇幅减了一小半,废话没
有了,可是,原作的精气神儿也荡然无存。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想到欧文的好玩,对他的啰嗦也就原谅了……
说到鬼故事的乐趣,欧文写道:“这种恐怖性的愉悦还有另一种来源:和那些荷兰老妇一同度过悠长的冬夜,她们在炉边纺织羊毛,壁炉前搁着一排苹果,烤得哔哔响(居然烤苹果,那是什么滋味?)他听她们说那些神奇的故事,关于鬼魅妖魔,闹鬼的田野,闹鬼的小河,闹鬼的桥,闹鬼的房屋,尤其是关于无头骑士。她们也同样爱听他说的巫术轶事,以及康涅狄格州往年常有的可怕预兆,空中不祥的异象与声音。他又根据彗星与流星占卜未来,把她们吓得半死……”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无头骑士呀、鬼新郎啊,根本算不上恐怖,斯蒂芬.金的小说那才叫恐怖呢。欧文尺度上的恐怖,还是一种趣味,而在斯蒂芬.金那里不是。在斯蒂芬.金那里,趣味退让给了刺激。《睡谷传奇》被无数次改编成电影、电视、绘本、歌曲和舞台剧,比较新和有名的一次,是蒂姆.伯顿1999年执导的同名影片,由强尼.戴普和克里斯蒂娜.里齐主演。故事完全脱离欧文原著,原来的乡野趣谈,变成了一个女巫操纵被砍了头的吸血鬼替她杀人的血腥传奇。我们提到该片,颇有历史学家气质的女导游嗤之以鼻:和欧文压根儿不相干。
张宗子 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居纽约;作品见于《读书》《散文月刊》《书屋》《财新周刊》等;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往书记》《花屿小记》,译作《殡葬人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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